暗綠瑟•泡沫的陰影

在森林裡過夜並沒有Neal想像中那麼好玩。

　　Peter說得沒錯，這裡半夜確實能聽見此起彼落的狼嗥，那種隨風嗚咽與呼嘯的聲音一陣又一陣傳進耳裡，彷彿鬼魅的哭泣，真是恐怖極了。

　　Peter睡在Neal身邊，感受到他因為害怕而忍不住顫抖的小身子，體貼地將Neal摟進懷裡，還把厚厚的棉被全蓋在他身上。

　　「Peter不冷嗎？」

　　「我很怕熱，平常本來就很少蓋被子。」

　　入夜後的氣溫很底，Neal覺得有點過意不去，但Peter似乎也是真的不怕冷，他的胸膛散發著溫熱，心跳沉穩而規律，身上透著一股淡淡的青草味。Peter並沒有用那塊很貴的肥皂洗澡，但這種青草般的清新味道更襯Peter。Neal貪婪地嗅著Peter的胸口和手臂，鼻尖的呼氣和不經意的觸碰讓Peter覺得肌膚很癢。

　　「Neal，你這樣我睡不著。」

　　「那麼我們來說故事。」

　　「我不會說故事。」

　　「那就告訴我你是怎麼愛上El的。」

　　Peter忍不住在心裡嘆了口氣，這個孔雀王子愛撒嬌又愛八卦，簡直就像個小女孩。他並不想讓Neal知道太多El的事，但Neal好奇心很重又很粘人，如果不透露一點出去恐怕這孩子不會罷休，他思索了一會兒，決定說那個他和El很久以前就設計好的版本。

　　「El是我家的鄰居，我從小就對她一見鍾情。」

　　Peter說了很多他和El小時候的生活趣事，他們一起去山上抓兔子、摘野花，還有和其他鄰居孩子扮家家酒。Peter的父母很早就過世了，El的父母就負責照顧他，把他當成自己的兒子……

　　一提起El，Peter的嘴角就帶著掩不住的笑意。Neal呆呆地看著，心情說不出的複雜。

　　明明就是他自己想知道Peter和El的故事，但一旦聽Peter回想那些甜蜜溫馨的往事，Neal又覺得有一點討厭。奇怪的是，他不討厭Peter，也不討厭素未謀面的El，但就是討厭聽Peter開口閉口「El和我如何如何……」。

　　──我已經知道El是你心裡最重要的人，你可以閉嘴了嗎？

　　Neal氣悶地想著，但說出口的卻是：「你們真的好幸福哦，不過我想睡了，Peter晚安。」

　　Peter有點訝異，他以為Neal會打破砂鍋問到底，還有點擔心等會兒要怎麼鬼扯兩個人被送進王宮的經過。畢竟在他們設計的故事裡，兩人從小到大都是很平凡的老百姓。晚餐的時候只是為了安撫氣呼呼的王子，Peter才勉強透露他當過宮廷侍衛。

　　這樣也好，Neal累了一天，本來就該好好休息。要是纏著他整夜講故事，明天精神不濟就很難好好上路。Jones和Diana都沒有帶孩子的經驗，Peter其實也有點擔心他們兩人能不能一路哄住時而乖巧時而任性的孔雀王子。總之現在先讓王子睡飽才是當務之急。

　　輕輕拍著Neal的背，先睡著的人卻是Peter。

　　狼嗥聲似乎停歇了，Neal悄悄退開Peter的懷抱，輕手輕腳將棉被蓋在Peter身上。

　　Neal一拐一拐走進小木屋的起居室。睡前才向Peter要了白紙和炭筆，隨手畫了小木屋室內的素描，他覺得畫面好單調，於是又動手添了幾筆──

Peter在餐桌前喝著熱荼、Peter在庭院裡劈柴、Peter徒手制服了大黑熊、Peter拉開弓箭描準天上的飛鷹、Peter背著Neal在山坡小徑散步……

　　腦海裡滿滿的都是Peter。Neal覺得好滿足，卻也同時覺得很空虛。

　　他喜歡看著Peter笑，喜歡Peter低沉又有力的嗓音叫他「Neal」，也喜歡Peter專心點亮燈籠、為他治療腳傷塗抹藥膏，還有細心替他把熱粥吹涼的種種神情。

　　他不懂自己為什麼在這麼短短的半天就好喜歡好喜歡Peter，難道這就是Peter所說的「一見鍾情」？

　　可是，王子不是都對漂亮的公主一見鍾情，然後他們互相表白愛意，永遠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為什麼他一見鍾情的對象卻是一個比自己大十幾歲，而且已經結了婚的男人？

　　Neal看得出來，Peter已經過得很幸福了，他和他的El應該就是平民百姓中的王子和公主了。

　　如果直接告訴Peter說他對他一見鍾情，大概會被Peter笑話吧！誰能想像十歲孩子的腦袋裡居然能藏著對另一個人的真心愛慕？Peter肯定以為他有戀父情結之類的。

　　Neal也很愛自己的父王，但他很清楚那只是因為血緣關係產生的天倫之情，和他對Peter那種憧憬與迷戀是不同的。

　　也許事情沒那麼複雜。

　　Peter是個很棒的人，也許自己只是很單純感激Peter救了他，對能殺死吃人黑熊的Peter萬分崇拜而已。

　　但是為什麼，看Peter一談起El的快樂神情，Neal會覺得心裡酸酸悶悶的？

　　Ｎeal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很聰明的人，但是關於自己對Peter這份異樣的感情，他想破了頭也想不通到底是怎麼回事。

　　Neal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好像眼睛只是瞇了一下，一睜開眼就看見窗外射進屋內的陽光。

　　Peter 有兩個客人，一男一女都是黑人，看起來年紀和Peter差不多，又或者小一點。他們講話的聲音壓得很低，表情有一點凝重。

　　「老大，這不像你會做的事，我以為你會更小心的。」說話的是那個男人。

　　Peter苦笑，撇了撇嘴說：「他只是個孩子，我總不能見死不救。」

　　「你確定他真的是孔雀王子？」那女人眉頭一挑，露出相當懷疑的神情。

　　Peter有點驚訝：「為什麼這麼問？」

　　「王子和狩獵隊伍失散了，國王沒理由不派人在森林搜索追查，可是昨天一整天我們都沒看見王宮侍衛找小王子的身影，你不覺得這很不合理？」

　　Peter頓了一下，他回想昨天一整天自己做的事情：他劈了倉庫裡的柴薪，殺了一隻老母雞燉雞湯，到菜園給瓜果蔬菜除蟲施肥，然後，山頂方向傳來一陣奇怪的獸吼，像大象又像老虎，尾音還帶著狼嗥般的淒厲，Peter心裡發毛，趕緊取出十字弓和盾牌以備不時之需。

　　幸虧詭異的獸吼聲很快就結束了，過了半天，Peter基於好奇心前往山頂那邊查探，順便看看能不能抓到什麼值錢的獵物。國王的禁獵令有效時限只到黃昏，他不必擔心會碰上王宮的狩獵隊伍。

　　然後，他在一個從沒見過的地洞裡救了Neal。

　　「Diana說得沒錯，Specter已經兩年沒來坦厄圖了，現在他一來就發生這種事；從沒參加過狩獵孔雀王子的剛好掉進一個原本就不存在的洞裡，沒有任何宮廷侍衛前來搜索，那孩子還吵著一定要你親自送他回宮，擺明了就是要你自投羅網。」

　　Peter眉頭皺緊了。Jones說得不無道理，也許Specter聽到什麼風聲知道了他和El的行踪，想找個人來試探一下。但問題是， Neal掉進那麼深的黑洞裡，很有可能會活活餓死或凍死，誰又能保證Peter能剛好走到洞的附近救出Neal？

　　「我相信Neal。」Peter斬釘截鐵地說，「雖然他很粘人，也不知道為什麼一定要我陪他回宮，但是他不像那種有心機的人。」

　　「看起來天真的孩子，騙起人來往往更有說服力呢！」Diana冷酷地說。想過自己悲慘的童年，她的心就忍不住一陣戰慄。這世上就有某些變態的人把孩童訓練成殘忍的殺手，培養一個小騙子騙人又算得了什麼呢？

　　「Diana，你冷靜一下，那些事情都過去了。」

　　Peter拍拍她的肩膀，陪著她深吸一口氣，Diana面無表情地看著地上，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說：「不管他是不是王子，你都不該透露太多你自己的事。」

　　Jones意味深長地看向Peter房間的方向，穿戴整齊的Neal已經站在房門口向三人微笑。

　　「你們兩位一定就是Jones和Diana了，Peter說你們是他的好朋友。」

　　「你好，孔雀王子。」Jones伸出手。

　　Neal和他握了一下手，笑著說：「叫我Neal就好。Peter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Jones被Neal一臉認真的表情逗笑了，原本堅持Neal可能是小騙子的Diana也覺得很有意思，她隨即也和Neal握了手，學著Neal的語氣說：「叫我Diana就好，Peter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

　　Peter暗自鬆了一口氣，原本他以為經過剛才的對話，Diana和Jones不會給Neal擺好臉色，現在看起來應該沒事了，至少，表面上如此。

　　「Peter，」Neal怯怯地拉起Peter的手，有點羞澀地說：「我有東西要送給你。」

　　「是什麼東西？」

　　Neal看向Jones和Diana，一副想避開的樣子。Peter猜想這大概又是小孩子令人不解的佔有欲作崇，於是笑了笑低聲說：「我保證不會拿給別人看。」

　　Neal很放心地拉著Peter回到房間，把他藏在衣櫃裡幾張畫紙拿給Peter。

　　Peter愣住了，一張張自己的畫像簡直就是出自名家之手。畫裡的他五官輪廓相當清晰，肌肉線條也很漂亮（他很好奇Neal是怎麼想像出來的，他的肌肉雖然還算結實，但並不像畫中這麼有型），不管他在做什麼事，動作看起來都很俐落，表情看起來都很溫柔。

　　「你昨晚都沒睡嗎？為了畫這些？」

　　「你不喜歡嗎？」Neal有點擔心地問，Peter則露出歉疚的笑容，伸手摸了他的頭。

　　「畫得太好了，我很喜歡，只是，我沒有什麼東西可以送你。」

　　「你總有自己親手做過什麼東西吧！」

　　Neal死皮賴臉地問。依他平常的習慣，他絕對不會主動向別人索要東西，這可不是高尚的行為，絕對有失王子的身分。

　　但是，這人是Peter，是今日一別後可能永遠不會再相見的Peter，更是他一見鍾情的Peter。他不想忘記Peter，他需要有個一看見一觸碰就能想起Peter的紀念物。

　　也許，很多年以後，他會和一個鄰國的美麗公主結婚，又或者他長大了還是喜歡男人，那就和一個帥氣的王子結婚，但是再怎麼好的對象都不能取代Peter在他心中的地位──唯一的初戀。

　　Peter覺得甚為苦惱。他自己親手做過的東西雖然不少，例如房間裡的床和衣櫃，還有外面餐桌和矮几，以及牆邊的黑熊標本，這些都不適合送給Neal。

　　Neal的眼神透著期待，晶亮的眸子美得敏感而脆弱，Peter怕拒絕他又會惹哭他，但他真的想不出自己能送什麼。

　　「一定要自己做的才可以嗎？」

　　「對！」Neal很堅持。其實他看出了Peter的為難，但是他相信Peter既然能做出滿屋子的家具，一定也做過一些適合帶在身邊的小東西。他的雕塑老師說過，喜歡藝術創作的人一定都是從小就習慣自己動手做。

　　Peter思索了半天，好不容易想起家裡確實有樣他親手製作的小東西，但那是一個很失敗的作品。

　　他有點難為情地拉著Neal走進廚房，從櫃子最裡面取出一組陶製酒杯，那是El教他做的。六個杯子裡，四個精緻的小杯子出自El之手，另兩個杯口歪斜且大小不一的杯子正是Peter的作品，果然，Neal一看就指出了這項事實，還忍不住哈哈大笑。

　　「這是家裡唯一我親手做的小東西，如果你不喜歡我就沒辦法了。」Peter乾笑了兩聲，發現自己居然為此感到害羞。

　　意外看見Peter臉紅的樣子，Neal覺得精神一振。他拿起其中一個比較矮小的杯子放進口袋，爽朗地說：「我很喜歡。」

　　趁著Peter和Neal話別的空檔，Jones和Diana將他們的馬牽到Peter家門口。

　　Peter帶Neal走出庭院，柔聲地問Neal想和誰共乘一馬，Neal發現Jones和Diana兩人的表情居然很一致，都是似笑非笑地看著Peter，又或者說，他們很想說些什麼取笑Peter，但基於某種默契沒有說出口。

　　「Peter決定就好。」

　　「那，」Peter看了Diana一眼，後者微微點頭，然後拉著Neal的手走到Jones的馬前。

　　「Jones哥哥的騎術比我好，而且他比Peter還壯，你應該跟著他騎。」

　　Neal無所謂，這兩個人是Peter相信的人，跟著誰應該都很安全。不過就在Jones要抱他上馬的時候，他突然又跑回Peter的身邊，用一種巴望的眼神看著Peter。

　　還有什麼悄悄話沒說嗎？Peter覺得自己始終摸不透一個十歲小孩的心思，只好認命地蹲下身子聽Neal說話。

　　柔軟的小嘴唇輕輕地碰上他的，就那麼一眨眼的工夫，Peter還來不及反應的時候，Neal就別過頭去走到Jones的馬前。

　　Jones終於忍不住了，和Diana相視而笑。

　　「沒想到El才出門兩天，Peter就找了一個可愛的小情人。」

　　「而且真的有夠小。」

　　Diana的語氣帶著一點捉弄的意味，Neal不好意思看她的臉，低著頭任Jones抱他上馬。

　　「你們先走，不管有什麼狀況，保護好Neal。」Peter皺著眉頭向Jones叮嚀，Diana注意到Peter說的是「Neal」而不是「王子」。

　　「開始懷疑他是冒牌貨了？」Diana壓低了聲音。

　　「不要這麼說他，他只是個孩子。」

　　Diana不以為然地看著Jones和Neal揚長而去的影子，本來還想勸Peter不要太過相信小孩，但在這瞬間她瞥見Peter眼裡的一抹憂慮。

　　「我馬上把El接回來。」

　　「謝謝你了。還有，路上小心。」

　　「你也是，打包的速度越快越好。」

　　Peter點點頭。

　　他確信Neal吻了他。

　　雖然只是嘴唇很輕很快的點了一下，但那無疑的是一個親吻。

　　怎麼會？才十歲的孩子，對愛情應該沒有概念才對。他以為Neal的粘人和強烈表現出來的喜歡只是把他當成一個可靠的哥哥，問題是沒有人會像親一個情人那樣親自己的哥哥。

　　更何況他是一個王子，就算一見鍾情，對象也應該是個公主才對。

　　就像El，不管他付出得再多，她的心裡永遠只有那個王子。Peter Burke永遠只是她的騎士她的恩人以及相依為命的家人。即使她說了想生一個他的孩子，那也只是基於感恩的心情想報答Peter而已。

　　Peter習慣了，從很久以前他就不再強求這份感情，他能和El共同生活這麼多年，彼此相處融洽，這就夠了。

　　「如果你遇上了真正讓你動心的人，隨時可以離開。」

　　El永遠這麼寬容，這麼體貼，但Peter說什麼都不可能棄她不顧。就算真的有那麼一天，他的心裡有了另外一個人，他也一定會帶著那個人一起保護El。他知道這種想法對喜歡他的人很不公平，所以他從來沒打算再喜歡什麼人或接受什麼人。

　　他到底在想什麼！

　　Neal又到底在想什麼！

　　那孩子是冒牌王子嗎？帶著傲氣的天真無邪，還有撒嬌可愛任性依賴，怎麼看都是像真的王公貴族。但Jones說得也有道理，王子失踪了，國王沒有理由置之不理。

　　還是像Diana講的，Neal根本就是Specter國王手下訓練的騙子，想騙他的信任，還有，感情？

　　太可笑了，真的要找騙子，也該找個年紀大一點的女人吧！他Peter Burke可不是戀童癖，也從沒想過要喜歡一個男人。

　　Peter覺得頭很疼。Neal走了，但似乎比他還在的時候更難纏。現在Peter只希望不管發生什麼事，Jones都能保護那孩子不受傷害。

　　而他現在該做的，就是帶著El離開這裡。